政治學研究的時空動力學
時間:2023-09-08 22:21:15
編者按
時空問題與政治學研究有著密切的聯系。20世紀中葉以來,政治學研究中主流的時空觀認為時間是線性的、空間上是同質的,這構成了行為主義政治科學的認識論基礎。作者通過反思政治學研究方法,將時空觀按時間是否線性、空間是否同質分為四種類型,并對其研究傳統分別進行探討。時間的非線性強調了人類活動的主觀能動性,空間的非同質強調了不同空間的歷史文化差異,關注時間和空間的重要性可以幫助我們掌握發展的規律,從而探尋事物變化的因果機制。該文具體如何,尚待諸君評說。(政治學評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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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盧春龍,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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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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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治學的研究中如何處理時空問題?很多政治學者都覺得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認為時空跟政治學研究沒有什么關系。在近些年的研究中,筆者日益反思政治學的研究方法,逐漸意識到時空問題跟政治學研究有著密切的聯系。這也是筆者未來研究中要重點關注和突破的領域,在這次筆談中,筆者想談一些初步思考。
讓筆者從下面一個簡單的表格開始思考。首先,關于時間觀,一般有兩種類型的時間觀:一種認為時間是線性的,也就是說事物的發展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中是一種線性的關系;另一種認為時間是非線性的,也就是說事物的發展在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可能存在差異。其次,對于空間來說,我們也可以從大的方面分為兩種類型:一種認為空間是同質的,認為所有的空間都具有同質的構造性;另一種認為空間是非同質的,不同的空間由于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形成了巨大的地方差異。把這兩種不同的時間觀與空間觀進行組合,我們就可以得到以下四種時空子類型(見表1)。
表1 時間與空間的不同組合
第Ⅰ種子類型認為時間是線性的、空間是同質的。這種類型是典型的自然科學看待世界的態度,同樣也構成了行為主義政治科學的認識論基礎。第Ⅱ種子類型認為時間是線性的,但空間是非同質的,這種類型構成了比較歷史分析的認識論基礎。他們一方面承認各個國家和地區由于歷史傳統文化的差異,空間具有很大的差異性;另一方面,他們又堅持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是線性的,也就是說,這些規律是可以適用于不同類型的地域空間。第Ⅲ種子類型認為時間是非線性的,但空間是同質的,這種類型強調了人類活動具有主觀能動性,認為人類的主動作為能夠改變社會事物的發展方向,所以時間并不必然是線性的。第Ⅳ種子類型認為時間是非線性的,空間也是非同質的,這種類型既強調了人類活動的主觀能動性,也強調了不同空間的歷史文化差異。后面這兩種子類型是筆者未來要重點研究和突破的方向。
根據以上四種不同的時空類型,筆者簡單闡述一下這四種時空類型所導致的政治學研究方法或者研究取向的差異。第Ⅰ種時空子類型認為時間是線性的、空間是同質的,這就導致了行為主義的政治科學化運動。行為主義的政治科學化運動認為,政治世界里的因果規則在本質上與自然世界里的因果規則是沒有太多區別的,這種規則是一種持久的規則,在不同的時間點(過去、現在、未來)上都具有相同的影響力,因此我們就可以基于對現在的研究去推論過去,更可以預測未來。同時由于空間在本質上是同質的,這一規則可以適用于人類活動空間的所有部分,因此,在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發現的規則也可以用來推論其他國家或者地區,這就為政治科學研究的普遍主義打開了方便之門。當然我們應該注意,這樣的推論都是基于概率論的推論。
加里·金、羅伯特·基歐漢、悉尼·維巴三人合著的《社會科學中的研究設計》可謂這方面的經典之作,其認識論的基礎就是基于這樣一種假設:社會事實的重復和連續性使得推論研究具有可行性;同樣,社會事實的重復和連續性也使得規則具有神圣的持久力,可以用來對未來世界進行預測。這些規則被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具有相同的典型性,盡管在概率上可能有所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這樣的想法確實有一定的道理,換言之,社會規律和典型性在社會空間中是共同的,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社會中持續存在。這三位作者在書中自信地說道:我們主張的推論方法從個別現象出發,將個別現象加以概念化以便歸納出一般性的描述或以此檢驗因果假設,同時,我們主張的方法一般使用那些能被其他研究者復制的測量和分析技術。因此他們非常自信地宣稱他們的研究方法具有普遍意義,關于政治學研究方法的爭論也可以終結了。
事實果真如此嗎?其實在政治學的研究中,歷史文化研究的傳統和比較分析的傳統有著悠久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在亞里上多德之后,一代又一代的政治學者都在運用比較歷史分析的方法來研究政治問題,法國學者孟德斯鳩、托克維爾又進一步將這一傳統發揚光大。時至今日,比較歷史分析方法在充分地吸收政治科學化運動的成果之后又煥發了新的生命力。新一代的比較歷史分析學者如席塔·斯考切波、彼得·埃文斯等人,他們一方面熟練地使用政治科學的語言與方法,與此同時又繼承了歷史文化研究的悠久傳統,強調不同國家或地區有著不同的歷史傳統,也有著不同的時間情境。關鍵時點、轉折點、事件發生的時序、時機、特定時間的情境、過程跟蹤、求同比較法、求異比較法、準實驗設計等科學研究方法被這些學者提煉出來并得到廣泛的使用,與此同時基于小樣本(small N)的推論方法也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這些種種的進步都使得比較歷史分析方法在政治學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并涌現出了一大批優秀的研究成果。但是比較歷史方法在認識論上依然堅待時間是線性的,那么這一認識論的基礎就是我們所說的第Ⅱ種時空子類型(時間是線性的,但空間是非同質的)。
但是時間一定是線性的嗎?處于線性時間中的人真的是被動的嗎?政治現象具有隨時間而凍結的本質這一立場事實上犯有過度的確定論和機械主義的錯誤。因為,這種立場事實上假設了人出生在一個由預先存在社會規范組成的世界中,作為行為者的個體只能接受或者擁抱這種規則。這些規范、規則、規律構造和塑造了生活在其中的人。這樣一種想法同樣也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
馬克思對于社會事實的反思就不同意這一點。馬克思賦予了社會事實一種動態的、非線性的本質,認為社會事實確實有一個歷史的起點、一個可以識別的時間出發點,人類的活動也產生了一個客觀的社會事實。但是,馬克思又特別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即人類具有能力改造他們創造的社會事實。社會事實不存在于一種“絕對時間”里,社會事實有一個開始,也可以有一個結束,可以通過人類行動來加以改變。從本質上講,馬克思并不持有機械式的線性觀點,他相信人類有能力改造他們的未來、改造他們世界中存在著的社會事實。后來的諸多新馬克思主義學者也基本上持有同樣的觀點,把人的主觀能動性進一步發揚光大。
如果時間是非線性的,那么就帶來了兩種新的時空子類型:一種是時間是非線性的、空間是同質的;另一種是時間是非線性的、空間是非同質的。我們接下來詳細講述這兩種時空子類型。
首先,時間是非線性的、空間是同質的,這一時空子類型充分認識到了人類行為主體的主觀能動性,人類行為主體對過去和現在多個時間點上所觀察到的政治現象之間的聯系會產生認知、學習、改造效應,所謂“歷史是人類最好的老師”就是這個意思。人類行為體在認識了過去和現在的政治規律之后會有意識地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去改造政治世界從而創造新的可能性,所以線性的發展規則就會被人的主觀能動性打破。比如,國際政治中的學習理論就特別強調民族國家在國際體系中具有不斷學習、改造的能力,這就會逐漸改變國際體系的本質:從霍布斯式的世界逐漸轉化為康德式的世界。
這種類型的時空觀里還有一種觀點也非常值得一提,那就是多元時間觀的概念。多元時間觀認為人類發展的道路存在著多條并行的軌跡,這最早可以從軸心時代算起。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首先提出軸心文明的概念,經諸多研究者的后續發展,最后形成了關于四大政治文明體系的闡述(包括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希伯來文明、古希臘文明)。在公元前800—公元前200年期間,中國、印度、古希臘和以色列等地區在基本沒有任何交流的情況下,都對人類發展中的核心問題進行深刻思考,從而形成了具有獨特歷史文化傳統的四種文明并行不悖的發展盛況,雅斯貝爾斯稱這一時期為“軸心時代”。
后現代主義哲學家福柯關于時間的觀念也非常值得一提,眾所周知,福柯是非常反對線性時間觀的。他一直認為所謂的線性時間是持有進步主義時間觀的研究者人為制造出來的一個概念,在過去的歷史中存在著更多的斷裂之處,而非連續性。所以福柯主張用一種考古學的方法去發掘人類觀念史中斷裂和矛盾的地方。
其次,時間是非線性的、空間是非同質的,這一種時空子類型既認識到了人類的主觀能動性,也認識到了歷史文化傳統在各地區的差異。正如我們在前面所論述的,比較歷史分析其實很早就意識到不同的地區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統。這種不同的歷史文化傳統塑造了人類不同的行為方式與動機,所以不存在一個普遍主義的模式來解釋人類行為的模式與動機。這些內容在這里就不再贅述。
同樣是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布爾迪厄所提出的場域(field)概念也非常有意思,布爾迪厄不僅認為空間是非同質的,更認為場域也是非同質的。根據布爾迪厄的定義,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正是在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們強加于占據特定位置的行動者或機構之上的決定性因素之中,這些位置得到了客觀的界定,其根據是這些位置在不同類型的權力或資本——占有這些權力就意味著把持了在這一場域中利害攸關的專門利潤的得益權——的分配結構中實際的和潛在的處境,以及它們與其他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在布爾迪厄看來,社會存在多種不同的場域,如經濟場域、政治場域、藝術場域、學術場域等,社會作為一個大場域就是由這些既相互獨立又相互聯系的子場域構成的。在一個場域中行之有效的政治規則也許在另外一個場域中就變得不那么合適了,所以場域的非同質性決定了政治規律或者政治規則的非普遍主義性。
最后筆者想以這樣幾句話結束筆談。第一,政治學者在理論建構中要特別關注時間與空間的重要性。如果說以往政治學研究者對時空問題不那么敏感的話,那么從現在開始就要多一份關注。第二,政治學研究中的時空動力學并不是筆者的原創想法。正如筆者上面所談到的,諸多學者在社會科學的理論建構中已經考慮了時間的重要性以及多維社會空間背景的重要性。第三,在量子物理學飛速發展的背景下思考復雜的時空理論,有時候是非常痛苦的,然而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也許量子物理學的發展對于政治學理論的沖擊才剛剛拉開大幕!
責編| 袁銘昊
一審 | 袁順清
文章來源:《世界政治研究》2023年第一輯,總第十七輯。